张宜 2006年留学美国,英语语言文学博士,沈阳师范大学教授
编者按 在双月刊 《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一期上,刊发了一组有关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研究专辑,这组文章一共5篇,包括一篇略萨的创作研究,一篇略萨创作的评论、一篇略萨的演讲和两篇略萨访谈录。这些文章可以让我们从不同的侧面对这位享誉世界文坛的作家的思想及创作拥有较充分的理解和认识。其中,略萨的演讲《自由的文化》深入地阐述了这位作家对文化问题的思考。他认为,人们对全球化的担心其实大可不必,如果文化后面是丰富的传统和拥抱这一文化的人民,那么,想要彻底抹掉它并不容易——不论这文化小到何种程度。那些被遗忘的、被边缘化的、被压迫的地方性文化会在全球化中焕发出勃勃生机。为了深入了解这一观点产生的文化背景,我们采访了这篇文章的翻译者——沈阳师范大学教授张宜,请她具体阐释对演讲中提到的一些观点的理解与看法。
辽宁日报:在《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一期上,刊发了一组您参与翻译的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研究专辑,对于略萨,很多中国读者或文学爱好者,都知道他是著名作家和诗人,请您从一位学者和译者的角度,谈谈您眼中的略萨,您对他的创作有何认识?
张宜:正如您所言,作为中国的文学爱好者或文艺青年,很多人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认识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应该说他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拉丁美洲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也像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 《百年孤独》一样被视为拉美文学的典范。当年,我在北京外国语大学攻读语言学博士学位时,在“西方文化思潮”的课上,也听老师谈起这位南美小说家。几十年弹指一挥间,现如今,略萨又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身份再受国人瞩目。人们津津乐道201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终于颁给了74岁的略萨,并又一次议论起他人生的种种传奇。
辽宁日报:在您翻译的略萨的一篇演讲——《自由的文化》中,略萨提到,“地球上所有的国家正在经历着国界消除,市场把世界变成一家,地区性的和各民族的文化,那些判定国家和地区文化身份的传统、风俗等慢慢消失的过程,一些国家(像法国)为保留文化身份而保护本土文化并对外来文化设置种种限制”,但他认为,这种情况与全球化无关,是现代化造成的。如果拒绝现代化,人们只能生活在与世隔绝中,退回史前的生活水平。赞成保留文化身份,其背后是静止的文化观念在作祟。 “文化身份”的提法是危险的。这种观点的提出对于我们一直以来的认识是全新的,这种提法有何文化背景?您对这种提法是如何认识的?
张宜:“文化身份”一词来自英文的cultural identity,又可以翻译成“文化认同”。“文化身份”是我国学界自20世纪90年代从西方引进的。人们通常把文化身份看作是某一特定的文化所特有的、同时也是某一具体的民族与生俱来的一系列特征。文化身份问题在当今时代变得越来越无法回避,它就存在于我们周围,渗入到了我们的生活中。荷兰学者瑞恩·塞格斯指出:“某一特定的族群和民族的文化身份只是部分地由那个民族的身份决定的,因为文化身份是一个较民族身份更为宽泛的概念。”文化身份的认同问题在全球化时代已成为非常尖锐的问题。
随着国际间交往的加剧、跨国公司无限制地繁衍以及各种电子媒体的出现,在文化上必然会产生文化认同的危机感,人们担心,原来传统意义上的文化界限是否会消失,是否会发生一种文化类型向另一种文化类型的转移,最终趋于大同。这种危机感已经现实地存在于中国20世纪90年代的文化争论中,并导致出现了以保护传统为特征的所谓“新保守主义”或称“文化保守主义”。
诚然,过去曾经赋予人类民族和种族多样性的节日、服饰、习俗、仪式、典礼、信仰正在趋于消失,或许现代化的脚步是更适合我们生活的时代的东西。地球上所有国家都在经历这种变化进程,只是有的快一些,有的慢一些,不过这种变化却不是源于全球化,而是源于现代化。任何人都无法阻止现代化的缓慢渗透,也无法阻止其文化身份的逐步瓦解。正像略萨所言的那样,一个国家唯有像遥远的非洲或亚马孙部落那样,决心生活在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切断与所有国家的联系、实行自给自足,才有可能保持其文化身份。而要如此维护其文化身份,则必然导致这个社会退回到史前生活水准。
在我看来,略萨意识到文化身份提法的危险时,绝不仅仅是从社会的角度来看的,他认为这样的提法威胁了人类最为重要的成果:自由。现代化的确使多种形式的传统生活消失了,但与此同时,它也提供了种种机遇。正因为此,当人们拥有可以自由选择机会的时候,有时会毫不迟疑地选择现代化。
辽宁日报:略萨在这篇演讲中提到,文化要自由自在地存在才行,要不停地与其他文化交手,这能使文化历久弥新,全球化不会使地域文化消失。您如何评价这种观点?
张宜:其实,文化的自由存在和全球化之间的纠结已经被广泛关注。在我翻译的《自由的文化》中,略萨作为知识分子的代表明确提出——文化不会消亡。当然,他也看到了全球化的汹涌浪潮,看到了英语的大行其道,看到了南美和其他大陆上,麦当劳、必胜客、肯德基、摇滚、雷盖、好莱坞大片、牛仔装、运动鞋和T恤衫席卷而来……但是,略萨认为,文化多样性的退让是现代化造成的。这种退让是为了吸收更适合现实的东西。而且,世界上所有国家都不能回避这个进程,全球化只不过是现代化的产物罢了。
这样说来,文化与文化的交互、碰撞,以及随之而来的对地域文化消失的担忧就被提到思考与讨论的日程中。略萨之所以不同意“文化身份”的表述,就在于他认为“身份”是个体的概念,如果强调带有集体共性的宗教信仰和道德习俗,就不能准确定位社会集体中那些具有不同独创性、创造性,带有遗传的、地理特征的个人了。真正的身份应该是作为社会族群中的个体的人与周遭的际遇和他们与周遭发生关系的自由行为。什么是自由?凡是法律没有禁止的,人们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不受任何限制,这就是自由。略萨认为全球化的过程就是地球上所有的个体以自愿的方式来构建他们个人的文化特征。这种自愿的认领和历史上通过语言、民族、宗教或者习俗的强加而囿于一种文化的束缚是不一样的,因此,地球上的公民非但不应该排斥,而是会欢迎迅猛到来的全球化,因为在这个进程中,个人得到的是自由视野的拓宽。
面对不同文化不断交手、碰撞的全球化带来的客观现实,深谙世界文明历史的略萨的心态是积极的、乐观的。他对希腊文化能滋养罗马文明的反思使他对法国人拼了命地扶持本国的电影工业、捍卫法语纯洁的做法不以为然。没有文化之间的交手,就不会有文化的传播与传承。略萨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些做法的真正目的——民族主义。他认为,通过政治和权力来保护自己的文化、排斥其他文化的做法并不能使文化发扬光大,反而会导致文化的萎缩和灭亡。强悍的罗马帝国阻挡不住古希腊文学艺术和哲学的光辉照耀全世界。地域文化的生机必须植根于自由自在、历久弥新地与其他文化不断交流的光合作用之中。
辽宁日报:在你翻译的过程中,略萨还有哪些关于文化的提法引起你的关注,对当下的中国或者学术界、文学界有何启示?
张宜 :记得略萨在《社会的责任和拉丁美洲作家》一文中指出,“从一种意义上说,人们惯于把文学视为与生活问题和社会问题密切相关的活动;通过这种活动,社会里一切被压抑和歪曲了的事,将被提出并加以描绘和谴责。而在另一种意义上说,这也赋予作为一个公民的作家一种在道义上和精神上的领导权,只要他身为作家,他就得按照人们心目中期待他担任的这种角色去行动。在拉美国家,一个艺术家只作为艺术家,就会成为一种道义上的犯罪,政治上的罪恶。”我想,略萨获奖表明了拉美作家在走向世界的过程中除了以上这种来自道义上的外在压力,还有一种文化上的内在自觉,使得拉美作家肩负起了社会责任,因此,可以说略萨们以其独特的方式感悟并顺应了全球化进程。
对于文学评论,略萨的态度是,“文学评论不是无用的。绝对不是。文学评论可以成为深入了解作家内心世界和创作方法的极为有用的向导。但是,即使在评论是非常严格和准确的情况下,也不能把创作的全貌说个明白。因为文学批评是在运用理性和智慧,在文学创作中,往往还有以决定性的方式参加进来的直觉、敏感、猜测甚至偶然性。 ”所以,略萨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执著地认为文化必须开放,开放的文化才会有生命力。作家必须是勇于担当的人,他应该清醒自己在写什么;他应该写自己知道的。